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韶山冲农民毛贻昌家出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泽东,字咏芝(后改润之)。他们家的头两胎婴儿都在襁褓中夭折了。母亲生怕他也不能长大成人,便抱他到娘家那边的一座石观音小庙,叩拜一块巨石,认做干娘,还取了个小名,叫石三伢子。 韶山毛氏原籍江西。明朝开国时,始祖毛太华随军远征南澜沧(今云南省澜沧拉祜自治县内),在当地娶妻生子。明朝洪武十三年(一三八O年),毛太华年老移居湖南湘乡县。十年后,他的两个儿子又迁到邻近的湘潭县韶山冲。这里位于湘潭、宁乡、湘乡三县的交界处,地处湘江中游西岸四十公里,群山环抱,居民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从此,毛氏家族在这里垦荒务农。到毛泽东这一辈,已传二十代,大约五百年了。 毛泽东童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湘乡唐家坨的外婆家度过的。外祖父家虽是务农的,但有一个舅舅在开馆教读,毛泽东有时也在那里听听。直到一九0二年八岁时,父母把他接回韶山入私塾开始读书。十六岁前,中间曾停学两年在家务农,其余时间内他先后在韶山一带的南岸、关公桥、桥头湾 、钟家湾、井湾里、乌龟井、东茅塘六处私塾读书。毛泽东后来把自己的私塾生活概括为"六年孔夫子"。在上学期间,他早晚还要放牛拾粪,农忙时也参加收割庄稼。 毛泽东不大喜欢这些枯燥难懂的经书,但他有着过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仍然学得很好。自幼烂熟于胸的知识,是很难抹去的,成年后常会自然地使用。以后,读了《左传》,使他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六年"孔夫子"的教育,培养了他"鉴古知今"的爱好,帮助了他后来的"古为今用"。 少年时的毛泽东很相信孔孟之道,而老师照本宣科的教法对他没有吸引力。一九0八年在井湾里私塾就读时,他最爱读被塾师管为"闲书"和"杂书"的《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精忠岳传》、《隋唐演义》等旧小说。在学校里,老师不让读,他用课本挡住偷着读;在家里,父亲不让读,他就用布把窗户遮住,使父亲看不见灯光。 毛泽东读了这些故事,他就和小朋友乃至村里的老人们互相讲述。他后来回忆说:"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些小说有一件事很特别,就是里面没有种田的农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将、文官、书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作为农民的孩子,毛泽东对这一点纳闷了很久。他开始分析小说的内容,发现这些小说的主人公"是不必种田的,因为土地归他们所有和控制,显然让农民替他们种田"。他觉得这样是不平等的。 农民们自然常要反对这种不平等的。《水浒》里汇聚在梁山造反的人物,便成了毛泽东心目中的英雄。这种影响是意味深长的,在后来艰难备尝的革命生涯中,《水浒传》一直是他放在手边常常阅读的书。 一九一0年秋天,毛泽东离开闭塞的韶山,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这是他人生历程中的第一个转折。他的激动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临行前,他改写了一首诗。夹在父亲每天必看的帐簿里:"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东山小学堂在湘乡县城附近的东台山下。同旧式私塾相比,它除了传统的经籍外,还有些自然科学和地理、英语等新科目。在这里,毛泽东才知道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已经死了,新皇帝宣统已在朝两年。他依然认为皇帝和大多数官吏一样,都是善良和聪明的人,只是需要有康有为、梁启超这样的人来帮助他。毛泽东这时较多地接受了维新派思想,特别喜欢梁启超那些笔端常带感情的文章。康有为、梁启超成了他崇拜的人物。他并不知道,此时孙中山主张的推翻清政府的民主革命思潮,已代替康、梁的维新变法思想而成为时代的主流。但革命派把主要精力放在联络会党和新军发动武装起义上面,没有在思想启蒙上下很大工夫。革命派所办的刊物在内地也不能公开流传。而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在日本刊印《新民丛报》,广泛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和政治思想,在国内风靡一时。湖南又是维新运动的重要基地,梁启曾主讲于长沙的时务学堂。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主要从维新派那里接受政治启蒙是很自然的事情。 《新民丛报》已经在一九0七年停刊。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时,表哥文詠昌曾借给他一套自己保存的合订本。他读了又读,上面的一些文章差不多能背出来,还写下一些批注。在第四号上的《新民说》第六节"论国家思想"处,他写道:"正式而成立者,立宪之国家,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拥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群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现今之英、日诸国;后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 这是迄今为止发现毛泽东最早的政论文字,表明他当时对君主立宪和封建专制两种国家体制的理解。从相信孔孟到崇拜康梁,从赞同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到主张以英、日为楷模进行立宪变法,是毛泽东早期思想发展的第一个梯阶。更重要的是,梁启超的《新民说》深入接触到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主张从"变化民质"入手来寻求社会改革的途径。这个思路开五四时期主张改造国民性的先河,对毛泽东的影响也持续了较长时期,他以后组织的新民学会的会名显然就是从这里来的。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爆发了。新成立的湖北军政府派代表赶来长沙,要求湖南革命党人立即举义响应。一位代表还到湘乡驻省中学介绍武昌起义的情况。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讲演,二十多年后毛泽东仍记忆犹新:"当场有七八个学生站起来,支持他的主张,强烈抨击清廷,号召大家行动起来,建立民国"。他自己更是兴奋异常,觉得正在进行的激烈战斗需要更多的人投入,决定投笔从戎,北上武汉参加革命军。正当他和几个朋友整装待发的时候,长沙革命党人于十月二十四日发动武装起义,成立了湖南军政府。毛泽东随即投入长沙革命军。他不愿参加学生军,而是投入湖南新军二十五混成协五十标第一营左队当了一名列兵。 在当兵期间,他除了接受军事训练外,把每月七元的军饷大多用来订立报刊和购买书籍,了解时事政治。他读报读得十分认真,以后成为他一生的习惯。有一天,他从《湘汉新闻》上读到一篇谈论社会主义的文章。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其实,当时他所看到的社会主义是江亢虎的中国社会党鼓吹的社会改良主义,毛泽东却很有兴趣,和士兵们讨论,还热情地写信给几个同学提出应该研究这个问题。可是,反应很冷落,只有一个人回信表示同意。 革命形势发展得很快。武昌起义后不到两个月,全国大多数省份已宣告独立。袁世凯通过南北议和窃取了革命胜利的果实,当上了民国临时大总统。清王朝宣布退位后,人们普遍兴高采烈,认为革命已经成功了。毛泽东也觉得自己参军的目的已经实现,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前程,决定退出军队,继续求学。他一共当了半年兵。 一九一三年春,毛泽东考入五年制的第四师范。第二年春,第四师范合并到第一师范,毛泽东被编入第八班。四师是春季开学,一师是秋季开学,因此他重读了半年预科,到一九一八年暑期在一师毕业,前后共梆了五年半师范生。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在长沙南门外妙高峰下,面对着滔滔北流的湘江,东侧靠着粤汉铁路。隔江望去,西岸是郁郁葱葱的岳麓山。周围的大自然环境是那么优美。经常驰过的火车发出的隆隆的轰鸣声,又不时传来时代的气息。 青年人求学,大多喜欢谈立志,诸如将来要当军事家、政治家、教育家等。毛泽东认为,离开真理来谈立志,只是对前人中有成就者的简单模仿。真正的立志,首先是寻找真理,然后按它去做,若"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终身未得,即终身无志"。一九一五年九月,在给好朋友萧子升的信中,他提出有"为人之学"、"为国人之学"、"为世界人之学"。这以前不久,他在另一封信中说:" 其躬(意思是:即便自己粉身碎骨)而有益于国与群,仁人君子所欲为也。" 看来,心系社会,苦学砺志,是这位师范生当时最基本的自我设计。 在一师,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是教理论学的杨济昌,字华生,长沙板仓人。自幼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尤喜程朱之学。一九0三年留学日本,改名怀中,意思是身在异邦,心系中土。六年学成后又赴英国修学三年,然后游历德国、瑞士。归国后,数次辞谢做而从学,以教书育人看作自己的的天职。他的博学和高尚的人格,吸引了一批进步青年在自己的周围。 他在一师讲修身课时,要求学生"高尚其理想(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动皆期合此理想)"。鼓励他们要"奋斗","有朝气""有独立心",能"立定脚跟",而办事又要"精细","小不谨,大事败矣"。对学问,他强调要"贯通今古,融合中西",而自己要有分析的批判的精神。他总是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的。 毛泽东很喜欢杨昌济的课,还时常去他的家里讨论问题,假期里有时也放弃回家的机会,到板仓杨宅请教。他自称:"近年来有所寸进,于书本得者少,于质疑部难得者多。"一九一四年,毛泽东和同学们曾组织一个哲学小组,还请杨先生担任指导。师生之间,相交甚深。毛泽东在一九一五年七月给友人的信中说:"弟观杨先生之涵宏盛大,以为不可及。"这对青年毛泽东所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难以磨灭的。 除杨昌济外,毛泽东还常到徐特立、黎锦熙、方维夏等老师那里去求学解疑。这在黎锦熙一九一五年的日记中有多处记载,所谈内容有"读书方法","在校研究科学之术"也有"改造社会事"。 湖南一师规定的《教养学生之要旨》里,专列一条:国民教育趋重实际,宜使学生明现今之大事,察社会之情状。毛泽东沿着注重实际的路子吸吮传统思想中的优秀遗产。清代唯物主义思想家顾炎武"实学"代替"理学"的主张,王夫之"行先知后"的学说,颜元的"心中思想,口中讨论,尽有千万义,不如身行一理之事"的观点,都影响着毛泽东。他在《讲堂录》里记下不少这方面的言语,如:"实意做事,真心求学";"古者为学,重在行事";"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还特别说到顾炎武,推崇他"经事要务,一一讲求。……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 中国社会这时正处在剧烈的动荡中。毛泽东自然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动荡风云。在一师期间,他总共花了一百六十块钱左右,大约有三分之一用在订阅报刊和买书上面。他每天读报的时间很长,还常带着地图、字典和笔记本。和同学们谈起时事,他总是有条有理,了如指掌,并且往往充满着激情。于是就有了"时事通"的外号。这更加深了他那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死了。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宣布恢复民国元年的临时约法。段祺瑞出任内阁总理,控制着北京政权。曾参与策划护国战争的梁启超,转而致力于南北和解,以防事久引发革命危机。毛泽东对袁世凯称帝深恶痛绝,但对袁氏所培植和依赖的北洋军阀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因而很赞成梁氏的主张。六月下旬,他赶回韶山看望病卧在床的母亲,因南方军队在银田寺一带骚扰,被阻隔途中,越发认为政局应该稳定。 如果把毛泽东在一师的学习生活分为前后两个阶段,那么,一九一六年正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转折。前期,他更多地关注传统典籍。后期,他把重点放在哲学、伦理学上,社会实践也更加广阔和丰富了。不管在前期还是后期,他学习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求救济时危的真理,可是它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辛亥革命后几年的痛苦经历,对中国的先进分子来说,是件好事。旧的路子走不通了,就会寻找新的道路。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惊醒了世人。许多人认识到,共和制之所以不能真正实现和巩固,关键是缺少一块对封建主义旧思想、旧文化、旧礼教的彻底批判;先觉者们进行的救国斗争所以屡遭失败,中国国民对之"若观对岸之火,熟视而无所容心"也是一个根本原因。这样,先进分子便把注意力转向了思想文化领域,主张着重从根本上改造国民性。一九一五年九月,辛亥革命时当过安徽省都督府秘书长的陈独秀,创办了《青年杂志》(一年后改名为《新青年》)。他撰文强调,"伦理的觉悟是吾人最后之觉悟"。 在《新青年》众多的读者和追随者中,就有毛泽东。当时,杨昌济为这个杂志写文章,还向学生们推荐这个杂志。毛泽东的同窗好友周世钊发现,毛泽东读了《新青年》后,"读韩文杜诗的兴趣降低了"。毛泽东自己后来也回忆说:"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一时成了我的楷模。" 毛泽东开始循着初期新文化运动的思路探索。觉得"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要改变这种状态,须"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因为哲学便于研讨思想,伦理学便于阐发道德,"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这样,改造哲学、伦理学,就同变化民质、改造国家和社会联系在一起了。这种想法,在当时的思想界是相当普遍的。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护法战争期间,北洋军队从湖南衡宝一线沿铁路线向北溃退。长沙市民很是惊慌。一师位于南郊,靠近粤汉铁路,是溃军必经之地,随时可能遭受劫掠。学校当局准备将师生疏散到城东暂避。担任学友会总务的毛泽东提出,可以让正在受军事训练的学生自愿军负责守卫。校方同意了他的建议。于是,一些零散溃兵途经校门口,都不敢轻易闯入。十八日,有一支三千多人的溃军因为不知长沙的虚实,在一师以南的猴子石一带徘徊。毛泽东把几百个学生自愿军分成三队,拿着木枪,分布到猴子石附近几个山头上。同时,和附近的警察分所联络,由他们鸣枪呐喊,学生自愿军大放鞭炮。在这种突然袭击下,本来就张皇失措的溃兵不敢抵抗。毛泽东便派人去交涉,他们全部缴了枪。长沙免去了一场兵灾。 对毛泽东来说,这件小事是他平生搞的第一次军事行动。事后,人们称毛泽东"浑身是胆"。他的大胆却不是盲目蛮干,而是基于对情况的明了和事先的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同班同学邹蕴真问他:"万一当时败军开枪还击,岂不甚危?"毛泽东回答说:"败军若有意劫城,当夜必将发动,否则,必是疲惫胆虚,不敢通过长沙城关北旧,只得闭守于此,故知一呼必从,情势然也。" 一九一八年四月十四日,是个星期天。新民学会在岳麓山脚下的刘家台子蔡和森家里正式成立。到会的有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萧三、张昆弟、陈书农、邹鼎丞、罗章龙等十三人,再加上没有到会的李和笙(维汉)、周世钊等人。这样,最初的会员就有二十余人。经过讨论,通过了会章,以"新民"为会名,以"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会章还规定了几条纪律:"一、不虚伪;二、不懒惰;三、不浪费;四、不赌博;五、不狎妓。"看来,这是一个比较严格的团体。成立会上选举萧子升为总干事,毛泽东、陈书农为干事。不久,萧子升去法国,会务便由毛泽东主持。 新民学会是五四时期最早的新型社团之一。它的会章重点强调个人修养,政治性还比较含糊,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毛泽东和他的朋友们当时达到的思想水平,受杨昌济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但它和毛泽东当时的实际想法也有距离。对此,毛泽东稍后曾有一个说明,他说:"会章系鼎丞、润之起草,条文颇详;子升不赞成将现在不见诸行事的条文加入,颇加删削;讨论结果,多数赞成子升。于是表决会章的条文如次……"。联系到萧子升后来一直不赞成激烈变革、主张温和改良的思想,被他认为是"不见诸行事"而"颇加删削"的条文内容,大致于毛泽东当时更高远的理想追求。(钟宣) |
转自《解放军报》网络版